余幼嘉记下解释,心中这才稍稍宽松些。
连家人或许心大,可若是五郎当真忘了此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人,肯定是要替弟妹呵斥弟弟,莫让连娘子受委屈才对。
连娘子面上难掩喜色,余幼嘉不好打扰,索性就此坐下,听对方言语——
“今日诊过脉,阿爹和五郎终是能放心了。”
“来也是好笑,先前竟不知道如此才算是有孩子......”
“如今倒是不同,虽孩子还,尚未显形,可我总能听到肚子里的娃子在呼吸......阿姐,我不骗人,你来摸摸。”
余幼嘉一愣,手已被连娘子牵起,往一片平坦的腹摸去。
有孕在身,起码也得四个月才显形。
连娘子腹中孩子如今的月份,自然是不足以摸出什么东西。
然而,然而......
当余幼嘉手指当真摸上去一瞬间,她的指腹像真被什么东西踢到一般,片刻的抽搐又令她心中一惊。
孩子呀,活生生的孩子呀。
余幼嘉没有遇见寄奴之前,也想过花酒地,沉溺风月。
至于对待孩子的态度,一向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她甚至还想过,没有孩子也不错,一身清净,往后亲眷们谁乖顺,愿意为自己养老送终,就把家产全部留给对方......
然而,她偏偏遇见寄奴了。
正因为遇见寄奴,所以从前漂泊来的一切念头就此平息。
她想和寄奴有个长长久久的家,一个随时可以归去的地方。
家里,有她,有寄奴,有许许多多吵嚷嬉笑的家眷们......
还有一个,孩子。
为什么,会没有孩子呢?
分明,已经许久了。
平日里寄奴分明也厉害.......
他们二人,为什么会没有孩子呢?
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一个的,温热的,令人心软的孩子。
她一定,一定会愿意将性命也给自家乖崽。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呢?
不会是寄奴的错,难不成,是她先前.......
余幼嘉眉间颤抖,不着痕迹挣脱连娘子的手,连娘子笑眼盈盈:
“阿姐摸出来了吗?其实还是有些感觉的,五郎前日附耳细听,还这孩子咕嘟咕嘟响,我就他,这是肚子饿了,才不是孩子的响声!”
换作平时,余幼嘉肯定会笑的。
然而,今早才刚被朱载问过为什么她和寄奴没有孩子,她一时间......委实是笑不出声。
这是一种无法表述的狼狈。
不堪在旁人面前细细道来,否则定要换来一句,‘你多疑,你多心,你有那么多银钱,又威武独当一面,怕什么没有孩子......’
实则不然,余幼嘉光是想想,都害怕的几乎浑身颤抖。
人命微贱,不过一刀,一息之间。
这些,她从前就知道。
这下宛若恨海,平日行走其中,无论多苦痛,艰难,挣扎,也只会令人麻木。
而若有一当真有光垂落,爱欲迷眼......
其中之人,拼尽性命,也会想握住什么。
多数世人口中所的‘我不婚配’‘我与银钱作伴’,并不是真心憎恶,大抵多是麻木之后的伪装。
若是当真有遇见良人......甚至只是遇见一对真心相爱的良配,也会温柔祝福,渴求窥得一丝幸福。
余幼嘉也不例外。
她好想,好想,和寄奴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连娘子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不过余幼嘉什么也没听进去,甚至也忘记谈及三娘已至京都的事。
连娘子粗中有细,许是瞧出余幼嘉兴致不高,连忙止住话头:
“阿姐这是前两日救灾太累?”
“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我等大夫开完药也去躺会儿,虽如今身子不重,可坐久了,腰到底还是有些乏。”
正巧那位被称作保胎圣手的大夫刚好来叮咛医嘱,余幼嘉逃也似的起身,又交代几句,便匆匆逃出长平侯府。
外头的春色已经入靡,可风中仍夹杂着些许凉意。
余幼嘉在长平侯府外的巷站定片刻,终于截留住出府的那位大夫......
.......
地,终于有一份清明。
余幼嘉也终于得以呼吸,她拎着药回府时,朱载和寄奴都不在家。
正巧她也有些许别扭,没往今早做青团的大厨房去,而是拐步迈进侧院一处厨房,避开众人默默熬药。
药当然是不好喝的,熬药时的烟雾更是熏人。
不过,余幼嘉决意用上十成的耐心,莫是五碗熬成一碗......
哪怕是五十碗熬成一碗,她也总得试试。
一炉药熬下来的功夫,还是有些委实惊人。
色大暗,才苦熬得一碗。
余幼嘉怕被人发现,一鼓作气喝下,才惊觉口中苦涩翻涌。
这一下直冲头顶,余幼嘉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吐出来。
混乱中,她记得书房常备果糖,匆匆又要往书房去。
可没到书房,余幼嘉抬眼便撞上了从外匆匆归来,满身香火气的寄奴。
月光似水,春夜袭人。
两人都没想到彼此会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出现,是以,撞上时都是一愣。
一人,周身中药味,唇边还有药汁。
一人,周身香火气,怀中还抱有一尊一臂大的蒙红尊像。
余幼嘉率先反应,伸出手去,在寄奴看向她时那呆滞的目光中,扯落尊像头顶的蒙红。
一尊求子玉观音像,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只是一瞬,也只有一瞬。
那一瞬后,两人忽然莫名就明白对方做了什么。
余幼嘉想笑,可张口后,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她一辈子,刀砍不伤,剑砍不退,若眼泪,那更是遥遥不见。
可如今,当真是好疼,好疼。
寄奴一生似鬼祟,怎么,能开始信神佛呢?
好难猜。
当真是,好难猜呀。
余幼嘉蒙住脸,对面之人立马手足无措,要来抱住她。
求子观音像分明一路被人仔细呵护着回返,已沾染体温,可如今,却又被他弃之不顾。
那抹玉色在夜色中坠落,闪过一道奇异的弧度,眼瞧就要落地。
幸亏九眼疾手快一个飞扑,堪堪救下。
时至今日,余幼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她在寄奴的唇上咬下一道道无法见饶血痕,一遍遍唤道:
“阿寄,阿寄......”
她从前,听过一个对孩童讲的故事——
兔子问大兔子,你有多爱我?
大兔子,你先?
兔子指着月亮,很多很多,有从这里到月宫那么多。
大兔子闻言就笑着,那我有从这里到月宫,再绕回来......那么爱你。
世事无常。
她总觉得,自己爱寄奴已经够多,给寄奴的偏袒也已经够多。
然而,寄奴总会用行动告诉她,他的爱,更多,更多。
? ?爱怎么还不来......把我自己都写难过了......
?
他一落地,当真是饱含所有期待与爱意落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