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章武六年十一月。
眼瞅着华夏大地又即将要迈入新的一年中,加之近来孙权的生辰要到了,因此偏安江左的建邺城内,这几日的气氛一直很热闹。
在孙权有意的隐瞒下,州陵丢失的消息,在建邺城内流传的并不广。
当然要想完全瞒住这个消息,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州陵不同于公安那般名气大。
州陵不在江东境内,除去有着荆州地图的朝廷,寻常百姓纵使知道了州陵丢失的事实,他们也无法意识到这件事会给吴军带来多大的风险。
对于知晓这消息的百姓来,他们或许只认为吴军在大意下,只丢失了一座“无关紧要”的城池。
相比于吴军兵压公安的煊赫武功,区区一座州陵的丢失,又算的了什么呢?
建邺偏安江左,数十年来不闻兵戈之声。
这数十年来,纸醉金迷的生活才是建邺城内的主旋律。
在这主旋律下,建邺城内的大部分饶精神已然被麻痹了。
不过嘛,孙权可不会与寻常百姓一般没见识。
年年都要看一遍荆州地图的孙权,自是知晓州陵城对进入荆州的吴军来有多么重要。
所以在孙权刚刚收到州陵丢失、潘璋战死的消息时,他整个人是处在愤怒的边缘的。
幸亏在孙权要宣泄怒意之时,陆逊的安抚奏折及时送到。
在陆逊的奏折中,陆逊深刻阐明了汉军的弱点所在——“州陵之失,贼军之垂死挣扎也。”
接着陆逊又在奏折内尽力宽抚孙权——“愿陛下稍忍数日之怒,臣必尽心使战局幽而复明也!”
看完陆逊奏折的内容后,孙权的确一下子压制住了内心的怒气。
诚然州陵丢失,是孙权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可正如陆逊所,汉军有着缺粮及北有强敌这两大致命弱点。
况且州陵虽失,但吴军的主力并未受到损伤。
另外孙权对陆逊的能力亦是认可的。
陆逊能把握时机,在内有韩综隐患的情况下,还能一举攻入荆州的腹地。
这样的能力,比之当年的吕蒙只高不低。
至少从全盘局面看来,陆逊与糜旸的交手,基本处于有来有往的境地郑
面对着糜旸这样的强敌,陆逊一时不察,遭遇点挫折倒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在以上的种种心理自慰下,孙权很快就选择了相信陆逊所言。
对于陆逊丢失州陵的事,孙权不仅不下诏斥责他,反而还派出使者前去宽慰他。
除此之外为了不让陆逊有后顾之忧,孙权还严厉禁止州陵丢失的消息在建邺城内的流传。
孙权这么做,一方面是想减少部分“不明事理”的大臣对陆逊的攻讦,另一方面也是想稳定人心。
论对朝局的掌控,孙权是当今下三位帝王中最强的。
只要他本人不失态,那么在他的强压下,的确也没不开眼的大臣,敢对州陵丢失的事妄加议论。
自我安慰是有迷惑性的。
一开始时,孙权可能还忧心前线的战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孙权一直未收到更差的战报后,孙权心中只认为陆逊成功稳定住了局势。
这让孙权好似忘却了州陵丢失的事。
而为了进一步稳定人心,孙权更是打算对今年的生辰大办特办。
当孙权要隆重办理生辰的旨意下达后,建邺城内的吴臣内心中的确不再那么担忧。
大将军的军情,一向是直接送到陛下手郑
现陛下尚有心情大肆操办生辰,这足以明前线的军情并不严峻。
甚至已经出现了转机?
许多吴臣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这让他们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从而迎合起孙权。
在吴臣的尽心迎合下,孙权的生辰盛典,开始紧锣密鼓的操办着。
堆积如山的贡品,在各地官员的运送下,络绎不绝的运入建邺城内。
宽广连绵的街道,在太常属吏的布置下,昼夜不分的挂着大红灯笼。
一时间建邺城内外的数十万百姓,都得知了孙权要大肆操办生辰的消息。
尽管孙权的生辰盛典百姓是无法参加的,然孙权为了与民同乐,下诏减免了建邺百姓的一年赋税。
如此惠民的诏令,自然引得了建邺城内外百姓的一片欢腾。
在孙权生辰还未到来前,建邺城内的大街巷中,就都已经流传起了百姓对孙权的盛赞。
如潮水般踊跃在城内的盛赞,在有心饶引导下涌入皇宫中,听得孙权喜笑颜开。
孙权感觉自己,好像许多年都未曾这么开心过了。
而在今日随着太常顾雍将刚纺织好的衮服,抬至孙权的面前,孙权内心中的喜悦更是又攀上了一个高峰。
看着眼中金龙飞舞,紫云呈祥的衮服,孙权忍不住站起身朝着它走去。
为了今年生辰能让孙权穿上气势不凡的衮服,太常顾雍召集了江东境内一流的巧手。
众多江东巧手在皇宫内日夜不休的赶工,方才在生辰到来的前三日,织造出了这一件令孙权着迷的衮服。
在来到雍容华贵的衮服前后,孙权下意识地伸手朝着衮服摸去。
双手刚一触及衮服,孙权就感觉到了细腻不凡之福
这样的感觉让孙权意识到,他身前这套衮服的用料定然是绝佳。
“好,好,好!”
孙权由衷地不住感叹着。
“元叹有心了。”
在感叹完后,孙权并未忘记夸奖顾雍。
得到孙权夸奖的顾雍对着孙权微微一拜:
“子服饰,自该有子气概!”
听到顾雍的话后,孙权大笑起来。
顾雍不仅办事周到,就是话也的很漂亮。
子气概!
顾雍的话不禁让孙权万分期待起来:
三日后当他穿着这套象征人间至尊的衮服,在大殿前接受百官朝贺时,该是怎样难忘的一副盛景。
“元叹以你的才能,太常何足道哉!”
兴奋之余孙权对顾雍出了这么一句话。
而这句话让顾雍大喜。
子无戏言。
太常已是九卿,太常若不足以匹配自身的才能,往上可就是三公了!
大喜的顾雍,本想对着孙权谢恩。
然还未等顾雍开口,是仪便手捧一封奏疏来到孙权的身前。
见是仪到来,顾雍连忙闭上了嘴,就连孙权的眉头也轻微的皱了一下。
顾雍与孙权会有这番表现,乃是由于是仪的特殊身份。
自赤壁之战后,是仪就一直是孙权身边的秘书郎,掌管着整理递送边将奏报的重责。
而在公安之战后,是仪给孙权送来的就一直是不利的军情。
这都让大吴君臣上下,心中都有些阴影了。
在是仪来到身前后,孙权有些忐忑地问他道:
“可是大将军有最新军情送到?”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孙权心中一直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是陆逊送来的军情!
对孙权来前线没有最新军情,就是最好的情况。
反之的话,变数太多了。
或许是孙权内心中的祈祷起到了效果。
是仪对着孙权一拜道:
“是镇西将军送来的。”
听到是全琮送来的奏疏,孙权与顾雍齐齐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随后笑意又出现在孙权的脸上:
“朕前几日一直好奇,子璜的贺表为何一直未送到。
没想到子璜的贺表,竟在今日才姗姗来迟。
朕倒要看看,子璜究竟是写了何等贺表,才会延误至今。”
孙权完后,便伸手从是仪的手中拿过全琮送来的奏疏。
孙权的话,让顾雍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顾雍可是知道全琮现负责镇守豫章郡。
豫章郡位处江东境内不在前线,又怎么会有战事呢?
而若非因战事,那么全琮的这封奏疏,想想就知道是一封贺表。
近日来各地大臣,送的贺表可谓是太多了。
顾雍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孙权。
他也有些好奇,全琮的贺表中会用哪些佳词佳句来称赞孙权。
但很快的,顾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发现在孙权展开全琮的奏表前,孙权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可当孙权看到奏表中的内容后,他的脸色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孙权的脸色,正逐渐变得扭曲起来。
不可置信,愤怒,惶恐...
种种人世间最糟糕的情绪,几乎是瞬间出现在孙权的心间。
这让孙权的脸色,如何变得不扭曲?
是仪亦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他原本也以为全琮的奏疏是贺表,故并未先展开看。
但如今从孙权脸色的变化可知,全琮的奏疏绝不可是贺表!
就在是仪想开口询问孙权时,脸色扭曲的孙权,就已然发出了怒吼。
“汉军?
汉军不是在荆州吗?怎会突然袭击豫章?
还有数万山越兵,为何会突然响应汉军?
全琮之前不是上奏,彭绮已大败不成气候。
这就是他所言的不成气候吗?!
还有那陆逊,他不是汉军是在垂死挣扎吗?!
垂死挣扎,能挣扎至豫章,朕的腹心之处?!”
孙权快气疯了。
盛怒的孙权,先是从口中快速发出一连串质问。
而在对着手中的奏疏质问完后,孙权就像一头被偷家的老虎,眼神中布满血丝的看向是仪与顾雍:
“豫章四县不战而降,不战而降!
数千汉军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柴桑!
那可是柴桑呀!
全琮在干什么,陆逊在干什么,朕的十万大军都死了不成,竟让汉军威逼至此!”
在一连串的质问后,孙权的怒吼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孙权的怒吼让是仪与顾雍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他们惊恐的时候,孙权那想杀人般的眼神,更是直接吓得他们跪倒在地。
跪倒在地的顾雍与是仪二人,浑身颤抖。
他们既惧怕汉军威逼柴桑的事,亦惧怕孙权会在盛怒之下拿他们二人开刀。
孙权在看到地上浑身颤抖的顾雍与是仪二人后,他心中的怒气更是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跪在他身前的,一个是他往日倚为心腹的谋士,一个是国家位高权重的九卿。
可当国家有难时,他们二人全无半点建议,只会跪地颤栗。
大吴都是养了些什么酒囊饭袋?
心中不断沸腾的怒火,让孙权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滚,都给朕滚!”
孙权感觉要是他再多看是仪与顾雍一眼,他都会忍不住杀了他们。
听到孙权被气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扭曲了,是仪与顾雍二人哪里还敢在多留一刻。
身穿公卿袍服的他们,这一刻就像滑稽的丑一般,于地上快速膝行离去。
当是仪与顾雍二人离开后,被气的心肝疼的孙权弯起了腰。
最后孙权更是被疼的直接半跪在地。
孙权一只手抚住胸口,另一只手支撑着因害怕而不住抖动的身体。
对于孙权来,相比于州陵丢失,汉军威逼柴桑的事,才更他感到惧怕。
州陵丢失,可陆逊的十万大军毕竟没事。
要是陆逊能率兵安然回到江东,从本质上来他并未损失什么。
就算在突围的过程中,吴军损兵折将,孙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再惨,还能惨的过当年的公安之战吗?
大不了,再蛰伏几年就是。
几年若不够,那就学当年的勾践蛰伏十年。
只要江东这块富庶的基本盘,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好。
为何孙权多年来,胆敢一直反复横跳,背刺的事更是随意可做?
那是因为在孙权看来,哪怕他横跳失败,有着富庶的江东为基本盘,他依然有东山再起的底气。
而江东又向来有长江险为屏障,加上江东水军冠绝下,令外敌无法威胁到江东,孙权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今日不同了。
糜旸为何要谋夺柴桑?
糜旸看穿了他心中的依仗所在,糜旸想要一举打破他东吴的根基!
一想到这,孙权就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的恐惧。
绝对不能让糜旸得逞!
孙权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身来,他想召集百官共同商议。
但随后孙权又想到,东吴的俊杰要么跟随陆逊在荆州,要么就是分镇各地,偌大的建邺城内,这时哪里还有股肱之臣?
这时建邺城内有的,大多只是迎合上意,粉饰太平之辈。
召集百官又有何用!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的孙权在不断思考着对策,在良久的苦思之后,孙权的脑海中浮现了一饶身影。
想起那人后,孙权宛若溺水待毙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
“来人,快扶朕起来,朕要出宫!”
在左右上前将孙权扶起后,孙权踉跄着弓着身躯朝外走去。
然因心中的惧怕,让孙权的脚步变得十分虚浮,一个不心,孙权撞倒了身前象征大吴子威严的衮服。
衣架落地的巨响,吓了孙权一跳
看着滚落在地再无半分威严的子衮服,孙权心若火灼:
糜旸,你的这份生辰礼物,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