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携李青萝,以大辽皇帝之尊正式出使西夏的消息,如同春日里掠过漠北草原的疾风,又似盛夏时席卷江南水乡的骤雨,甫一传出,便插上了无形的翅膀,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传遍了下九域。
从辽东的黑土沃野到江南的烟雨楼台,从西域的黄沙戈壁到中原的繁华市井,茶楼酒肆里、驿站官道旁,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无不在热议此事。
这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如利箭般射进了西夏的国都——那座雄踞于黄河上游、青砖黛瓦间透着几分异域风情的兴庆府。
兴庆府内,各方势力早已闻风而动。
盘踞在城郭暗处的江湖门派探子,频繁穿梭于街巷之中,将打探到的蛛丝马迹传回各自山门;
朝堂之上,西夏的文臣武将们更是人心浮动,尚书省的议事厅里,争论声从清晨持续到日暮,有人忧心忡忡,有人野心勃勃,更有人暗自盘算着如何在这场风波中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
所有明眼人心中都如明镜般清楚,这位年仅二十余岁便一统漠北草原、挥师南下吞并大理、一手将辽国打造成当世第一强国的雄主,此番亲率使团西行,绝不仅仅是为凛交国书、互赠礼品的简单友好访问——他的马蹄所至之处,向来伴随着铁与血的征服,兴庆府的上空,已然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西夏皇宫深处,绕过层层叠叠的宫墙楼阁,穿过栽种着奇花异草的回廊庭院,便来到了太后李秋水的寝殿。
这座寝殿远比皇帝的御书房更为奢华,殿外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着缠枝莲纹,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殿内更是暖意融融,四角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奇香,袅袅青烟如丝如缕,在空气中缓缓飘散,与殿内暖阁中蒸腾而起的水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暖玉生烟”的朦胧景致。
往日里总以轻纱覆面、不愿让人窥见真容的李秋水,今日却罕见地取下了面纱。
她静坐在一面巨大的黄铜古镜前,镜身打磨得光滑如洗,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镜面在熏香与水汽的笼罩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那张曾被山童姥以阴狠手段划下“井”字疤痕的脸庞,在朦胧的镜光中,依稀还能窥见几分往日里令下男子为之倾倒的绝代风华——那眉梢的弧度、眼角的风情,纵使历经岁月侵蚀,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美福
纵使已年近百岁,历经了江湖恩怨的血雨腥风、宫廷权谋的尔虞我诈,李秋水的肌肤依旧白皙细腻得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女,不见半分皱纹;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缎寝衣,领口与袖口绣着精致的银线花纹,宽松的衣袍下,依旧能看出婀娜曼妙的身段,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将这副容颜身段,与一位百岁老人联系在一起。
唯有那双镶嵌在玉般脸庞上的深邃眼眸,如同两潭不见底的古井,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有纵横江湖的狠辣,有执掌权柄的权谋,有辗转于无数男子间的情欲,更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她伸出一只保养得夷玉指,指尖圆润饱满,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淡淡的粉色。
这只曾执掌过生死、搅动过风云的手,此刻却轻柔得如同拂过花瓣,轻轻拂过镜中那道从额角延伸至下颌的狰狞疤痕。
疤痕的颜色早已褪去鲜红,变成了暗沉的褐色,纵横交错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但李秋水的眼中,却并无多少往日里对山童姥的刻骨恨意,反而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对过往恩怨的释然,有对岁月流逝的感慨,其中竟还夹杂着一抹极为罕见的、如同怀春少女般的娇羞之意,那是在她漫长而风流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神情。
“萧峰……这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却又透着几分不出的魅惑。
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分张扬,又足以勾动人心,那是她历经无数男子后,早已刻入骨髓的风情。
“当真是世间少有的伟男子。
当年万劫谷前,他一人一马,独战大理群雄,面对段正淳的软语相求、段延庆的狠辣攻击,却始终挺直脊梁,那般顶立地的英雄气概……
若能得他相伴左右,日夜相守,这西夏万里江山,纵是送与他做聘礼,又有何不可?”
想到此处,李秋水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竟难得地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如同上好的宣纸上晕开了两滴胭脂,为她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
她这一生,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年轻时,她爱过逍遥派大师兄无崖子的温文俊雅,为他苦练武功,与山童姥反目成仇;
后来,她迷恋过丁春秋的邪异狂狷,哪怕知道对方野心勃勃,依旧与他暗通款曲;
她也曾欣赏过吐蕃国师鸠摩智的绝顶智慧,与他坐而论道,探讨武学真谛;
更曾委身于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陪他从一介藩王到一统西夏,见证他的雄才大略;
甚至在李元昊死后,她身居太后之位,也从未收敛过自己的情欲,身边从不缺年轻俊美的面首,以供她驱遣玩乐,排遣深宫的寂寞。
可如同萧峰这般的男子,她却是头一次见到。
他不像无崖子那般温润得近乎软弱,不像丁春秋那般邪异得令人不齿,不像鸠摩智那般过于执着于名利,更不像李元昊那般多疑狠辣——萧峰将草原男儿的豪迈、帝王的霸道、下第一的强悍、江湖侠客的正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让女子心甘情愿沉沦的男性魅力,完美地融于一体。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绝对力量,一种无需刻意展现,便足以让她这等阅尽千帆、心如磐石的女子,也为之怦然心动,甚至甘愿放下身段、俯首称臣的气概。
此刻,盘踞在她心中最炽热、最迫切的念头,早已不是如何调兵遣将、如何联合其他势力、如何保全西夏的百年基业——那些在她眼中,都成了无关紧要的点缀。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能成为那个男饶女人,哪怕只是他后宫之中的其中之一,哪怕只能陪他走过人生的短短一程,于她而言,也已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与此同时,在西夏皇宫的另一处角落,一座同样奢华却处处透着压抑气氛的宫殿内,年轻的西夏皇帝李谅祚,正背着手,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来回踱步。
他的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额头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掀翻屋顶的雷霆之怒。
他的脚下,是满地狼藉的碎瓷片——那是原本摆在案几上的御用青花瓷瓶,此刻已碎裂成无数片,锋利的瓷片闪着寒光;
旁边,一张雕刻着龙纹的檀木案几被整个掀翻,案上的奏折、笔墨、玉印散落一地,宣纸被踩得皱巴巴的,墨汁在金砖上晕开,形成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空气中,还残留着瓷器碎裂时的粉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与殿内沉重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萧峰!萧峰!又是这个萧峰!”李谅祚猛地停下脚步,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他对着空旷的大殿,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眼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里面燃烧着的,是一种混合了极致嫉妒、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无能为力的疯狂。
“他凭什么?!
他与朕年纪相仿,不过是个契丹蛮子,却已是辽国皇帝,手握百万雄兵,武功更是下第一,受万人敬仰!
连……连母后她……”到“母后”二字时,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屈辱与怨恨。
他恨萧峰,恨萧峰的风头无两,恨萧峰的武功盖世,恨萧峰的帝王之尊——同样是皇帝,萧峰能随心所欲地征战四方,能让下英雄俯首帖耳,而他自己,却只能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但他更恨的,是自己的母亲,李秋水!
只要李秋水还在这座皇宫里一日,他这个西夏皇帝,就永远只是个摆设,一个需要看母亲脸色行事、连自己的臣子都无法掌控的傀儡!
前些时日,西夏大将军野利遇略凭借着平定甘州回鹘的军功,在朝中势力日益膨胀,对他这个皇帝多有轻慢之举,上朝时公然反驳他的旨意,私下里更是结党营私,隐隐有犯上作乱的迹象。
面对野利遇略的嚣张跋扈,他几乎束手无策——既没有足够的兵权与之抗衡,也没有足够的威望让朝臣信服,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步步蚕食自己的皇权,心中的愤怒与无力,几乎要将他吞噬。
可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他那位久居深宫、鲜少过问政事的母后李秋水,仅仅是从后宫中走了出来,甚至无需亲自出手,也无需一句重话,只是在朝堂之上露了个面,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淡淡地扫了野利遇略一眼。
那个前一日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大将军,便立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偃旗息鼓,噤若寒蝉,次日便主动上缴了部分兵权,上朝时更是规规矩矩,连头都不敢抬。
这就是李秋水积威数十载的可怕之处!
她虽不常干预朝政,却早已将西夏的军政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半数以上都是她的亲信;
江湖之中,更是有无数受过她恩惠、或是畏惧她武功的人,甘愿为她效命。
她就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西夏都笼罩在其中,而他这个皇帝,不过是网中央那只看似尊贵、实则毫无自由的鸟儿。
如今,那个让他嫉妒得发狂的萧峰,带着吞并西夏的狼子野心,亲自率领使团而来——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兴庆府内,连街头的乞丐都知道,萧峰此行,绝非善类,不定何时便会挥师南下,将西夏这片土地纳入辽国的版图。
可他那位平日里“英明神武”、掌控一切的母后,非但不思如何调兵遣将、如何联合吐蕃、大宋共同抵御辽国,反而一道圣旨下去,命令礼部以最高规格准备接待事宜,从宫门外的仪仗到殿内的宴席,无一不是极尽奢华;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宫中近来隐隐流传起风言风语,太后对辽帝“青眼有加”,甚至私下里与亲信谈论,愿以江山相赠——这简直是荒唐!
是耻辱!
“蠢妇!被男色迷了心窍的蠢妇!”李谅祚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他猛地转身,抓起手边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玉镇纸——那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温润通透,上面刻着“国泰民安”四个字,是先帝李元昊留给她的遗物。
他双手高高举起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旁边的盘龙殿柱!
“嘭——”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碎裂巨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玉镇纸撞在坚硬的殿柱上,瞬间碎裂成无数块,飞溅的玉屑如同雪花般散落一地,其中一块锋利的碎片甚至划破了他的手背,渗出了一丝鲜红的血珠,但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疼痛根本不属于自己。
“她是要把父皇留下的基业,把我西夏李氏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亲手送到那契丹蛮子手上啊!”他对着殿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不甘、怨恨与绝望。
空荡的大殿里,没有任何人应答。
殿外的太监宫女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门外不敢踏入半步;
朝中的大臣们,要么是母后的亲信,要么是明哲保身之辈,更不会有人来理会他这个傀儡皇帝的愤怒。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精美牢笼里的野兽,明明看得见那步步紧逼的危机,明明知道自己的江山即将易主,却无力挣脱那名为“李秋水”的无形枷锁——那枷锁是权力,是威望,是数十年的积威,更是他无法撼动的宿命。
他只能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内,对着冰冷的殿柱,对着散落一地的碎瓷与玉屑,无能狂怒地咒骂着那个远道而来的名字——萧峰。
那个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在他命运之上,即将夺走他一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