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丽明饭店高层套房的厚重窗帘缝隙,恰好落在高明盛隐隐作痛的额角上。他呻吟一声,从凌乱的大床上挣扎着坐起,宿醉像一团棉絮,塞满了他的脑袋,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太阳穴的痛。
昨夜又是一场不得不赴的应酬,陪着几位对河村项目影影响力”的人物,在推杯换盏、谄媚逢迎中度过。酒喝得又多又杂,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干得冒烟。
他拉着拖鞋,脚步虚浮地走进浴室。冷水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但眼前依旧模糊一片。他习惯性地伸手在洗手台边摸索——空的。
“世!”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宿醉的含混,“把我眼镜递过来,放哪儿了?”
话出口的瞬间,他伸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镜子里映出一张浮肿、疲惫、眼神空洞的脸。
世……高明世……他那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弟弟。
以前,这种时候,总是高明世一边嘟囔着“又喝这么多”,一边准确地把他的眼镜或者醒酒药、温蜂蜜水递到他手边。弟弟虽然有时候莽撞,但在照顾他这个哥哥的生活细节上,却总是细心周到的。
可现在,手边空空如也。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那股尖锐的、混杂着担忧、恐惧和无力感的孤独,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心口。比胃里的不适和头痛更难以忍受。父亲早逝,母亲也已不在,这些年风里雨里,真正血脉相连、能完全信任、彼此扶持的,就只有这个弟弟了。可现在,弟弟不知所踪,很可能正身处险境,而他却连打听都不敢太明目张胆,甚至还要在胡烁、常忧民那些人面前,强装镇定,继续扮演着得力助手的角色。
他撑着冰冷的洗手台,看着镜中自己瞬间苍老了几岁的面容,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了上来。身边可用的人,信得过的人,好像都在一个个离开,或者变得不可依靠。丁仪伟眼看要倒,一些过去的“关系”开始疏远甚至反噬,现在连至亲的弟弟也……
他猛地拧开水龙头,又用冷水狠狠冲了几把脸,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用的感伤。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
他找到眼镜戴上,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却也更加冰冷现实。换上一身体面的西装,仔细打好领带,将宿醉的痕迹尽量掩盖。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
尼古丁短暂地安抚了神经,但孤单感依旧如影随形。烟雾缭绕中,他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忙碌的海州城。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倒下。弟弟的下落,他私下里还要继续想办法打听、寻找,但明面上,他必须全力以赴去做胡烁交代的事情——拿下河村项目。
这不仅关乎胡烁的政绩和布局,更关乎他们兄弟未来是否还有立足之地,甚至……是否有可能,用这个项目的“功劳”,作为将来换取弟弟平安的筹码?尽管这希望渺茫,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有具体方向的事情。
狠狠掐灭烟头,高明盛站起身,眼神里的脆弱和迷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取代。他拎起公文包,里面装满了关于河村项目的资料、预案,以及准备送给村里“关键人物”的“心意”。
他必须去河村,和那些村民、村干部“打打交道”。软硬兼施,利益捆绑,情感笼络。他要在胡烁和常忧民的大框架下,把每一个细节落到实处,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确保这个项目,万无一失地落在他们手郑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盘越来越危险的棋局里,暂时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许,才能为不知在何方的弟弟,保留一丝微弱的希望。
奔驰S级轿车平稳地驶出海州城区,朝着河村的方向。高明盛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闭着眼睛,试图将宿醉的残余和心中翻腾的忧虑暂时压下,为即将到来的村民“洽谈”积蓄精力。车窗外的喧嚣渐渐远去,车内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司机专注驾驶的呼吸声。
就在这难得的、紧绷神经稍稍松懈的片刻,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
高明盛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摸出手机,以为是项目上或者胡烁那边又有什么指示。然而,当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跃入眼帘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宿醉的迷糊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是一个他烂熟于心、无数次拨打却始终提示关机的号码——高明世!
心脏骤停了一瞬,然后开始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血液呜一下冲上头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是世?真的是他?他…他开机了?他主动打来了?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安全吗?是不是被控制了?这是不是陷阱?但更大的、压倒一切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激动和确认的渴望。
手指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划开了接听键,高明盛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盼而带着明显的沙哑:
“世?是…是你吗?!你去哪了!你怎么样?!”他一连串的问题冲口而出,几乎语无伦次。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确实是高明世的声音,但…不一样了。不再是往日那种或轻快或莽撞的语调,而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像被砂纸打磨过,粗糙而低沉。
“哥,”那声音唤了一声,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在平复情绪,“好久不见。”
就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却像重锤敲在高明盛心上,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强忍着,连声应道:“是,是好久不见!世,你…你现在在哪?安全吗?你…”
“我们见一面吧。”高明世打断了他焦急的询问,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好好好!没问题!当然要见!”高明盛忙不迭地答应,生怕这来之不易的联系断掉,“你在哪?哥马上过去!海州?还是…?”
“在咱们老家,孙县。”高明世报出了一个地点,清晰而准确,“好日子鱼汤面馆。”
好日子鱼汤面馆…高明盛的思绪瞬间被拉回许多年前。那是孙县老汽车站附近一家不起眼却味道正宗的馆子,他们兄弟俩年轻时,每次从外面回来,或者要出远门前,总喜欢去那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撒满胡椒粉的鱼汤面。那是属于他们兄弟的、带着家乡烟火气的记忆角落。
弟弟选在那里见面……高明盛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弟弟选择这个地点的触动,又有一种更强烈的不安——为什么要回孙县?为什么选这么个地方?难道……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你等着我!哪儿也别去!”高明盛对着电话急切地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不少。
“嗯。”高明世只应了一声,随即,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嘟嘟嘟……”
高明盛握着传来忙音的手机,愣了两秒,随即猛地对前排司机吼道:
“掉头!快快!不去河村了!去孙县!马上!用最快的速度!”
司机被老板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命令惊得一怔,但职业素养让他立刻反应过来,迅速观察后视镜和路况,在下一个允许的路口,一个漂亮的急转掉头,改变了方向,朝着与海州城区相反、通往孙县的省道疾驰而去。
车厢内,高明盛再也无法闭目养神。他紧紧攥着手机,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湍景物,心跳依然快得惊人。弟弟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陌生的沧桑感和平静,让他心头沉甸甸的。见面…弟弟突然主动要求见面,还是在老家孙县那个充满回忆的面馆……这绝不仅仅是久别重逢那么简单。
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是要交代什么?还是……有了什么决定?
各种不祥的猜测像黑色的潮水般涌来,又被高明盛强行按下去。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那个面馆,亲眼看到弟弟,确认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