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国公府的日子,温暖、充实,甚至带着几分不真实的安逸。苏轻语陪着李知音理家事、做女红、谈地,偶尔与李承毅在花园偶遇,听他讲些军营趣事或京中掌故,竟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那支羊脂玉簪被她心收好,那对紫貂皮暖手筒则成了她出门必备,确实抵挡了不少寒风。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暂时的。无论是她身上未解的谜团,还是京城暗处的旋涡,都不会因为一场冬雪或一处温暖的屋檐而真正停歇。
腊月廿六这清晨,苏轻语推开暖阁的支摘窗,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窗外,地间一片皓白,鹅毛般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无声地覆盖着亭台楼阁、树木枝桠,将整个世界装扮得银装素裹,纯净无瑕。
“呀!下大雪了!真好看!” 李知音裹着斗篷跑进来,脸兴奋得发红,“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苏轻语也倚在窗边赏雪,这样壮观的雪景在现代都市已不多见,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拉李知音出去堆个雪人,或者尝试一下古人“扫雪烹茶”的雅趣,翠儿却拿着一个素雅的洒金帖子走了进来。
“姐,苏姐,门房刚送来的,是给苏姐的。” 翠儿将帖子递给苏轻语。
苏轻语心中微诧,接过帖子打开。纸是好纸,带着淡淡的松香,上面的字迹清俊挺拔,是她熟悉又戒备的——季宗明的笔迹。
内容很简单,却又带着他一贯的风雅:邀她午后再雪初霁时,至城西“梅雪别苑”赏雪、围炉、煮酒论诗。言辞恳切,提及别苑梅花正盛,雪景难得,望她莫负佳期。末尾还体贴地写道,若觉不便,他可遣暖轿至卫国公府侧门相接。
(赏雪煮酒?在这个节骨眼上?)苏轻语捏着帖子,指尖微凉。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已有些时日,季宗明一直杳无音信,她还以为对方已经放弃了“温情攻势”,或者因青云阁之事要对她采取更直接的行动。没想到,他却选择了这样一个风花雪月、看似毫无攻击性的邀约。
(是想试探我上次被警告后的态度?还是试图修复关系,继续他的计划?或者……别苑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理由很好找:在国公府做客,不便单独外出;身子畏寒,不宜赏雪;甚至可以直接没兴趣。
“谁呀?谁送帖子来?”李知音好奇地凑过来看,一见字迹和落款,眼睛立刻亮了,“是季公子呀!邀你去赏雪煮酒?‘梅雪别苑’?我知道那里!是季家的一处园子,听里面梅花品种极多,雪景特别美!季公子可真有心,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样的雅事!” 她一脸向往,随即又有点遗憾,“可惜是单独邀你……不然我也想去看看。”
她看向苏轻语,见她眉头微蹙,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有些迟疑,便劝道:“轻语,你去嘛!整日待在府里也闷,出去散散心多好!季公子人品才学都是一等一的,邀你赏雪也是风雅之事,正好可以……嗯,多话。” 她眨眨眼,显然还没放弃撮合的心思,觉得上次两人可能只是闹零别扭。
苏轻语看着李知音真诚又带着点期待的眼神,心思飞转。如果断然拒绝,以李知音的性格肯定要追问,自己解释起来麻烦,还可能让李知音觉得她太过孤僻或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季宗明此次邀约,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无可指责,若强硬拒绝,会不会反而激怒他,或者让他更加警惕?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让他觉得我在刻意回避、心里有鬼,不如去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在别苑那种相对私密但又并非完全封闭的场所,他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做什么。而且……或许能从他言语中再捕捉到一些关于青云阁的信息?)
权衡利弊后,苏轻语心中有了决断。她对着李知音露出一个略显无奈又带着点羞涩(演出来的)的笑容:“既然知音这么……那便去看看吧。只是赏雪片刻便回。”
“这才对嘛!”李知音高兴了,立刻张罗着让翠儿和云雀给苏轻语准备出门的衣物,“要穿厚实些!那件白狐裘的斗篷拿出来!再揣个手炉!可不能冻着!”
午时过后,雪势渐,空虽未放晴,但云层透亮了些。一辆不起眼但内部温暖舒适的青呢轿准时停在了卫国公府侧门。苏轻语裹着李知音硬给她套上的白狐裘斗篷,怀里抱着鎏金海棠花手炉,带着云雀,上了轿子。
轿子平稳前行,穿过积雪的街道,大约两刻钟后,停在了一处清幽的院落前。门楣上挂着“梅雪别苑”的匾额,字迹古朴。
季宗明早已候在门前。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银狐毛镶边的锦袍,外罩同色鹤氅,立于皑皑白雪之中,身姿挺拔,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温润和煦的笑容,仿佛之前那次疾言厉色的警告从未发生过。见到苏轻语下轿,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那白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随即快步上前,自然地伸手欲扶:“轻语,你来了。路上可好?”
苏轻语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只颔首为礼:“有劳季公子相邀,一切安好。” 态度客气而疏离。
季宗明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雪路滑,心些。请随我来,梅园的景致正好。”
别苑不大,但布局精巧。穿过几道回廊,便是一片开阔的梅林。红梅、白梅、绿萼梅……各色梅花在积雪的映衬下凌寒怒放,幽香浮动,沁人心脾。梅林深处有一座四面通透的暖亭,亭中早已摆好了红泥火炉,炉上架着银壶,正咕嘟咕嘟煮着酒,酒香混合着梅香,温暖醉人。亭角还放着两盆烧得正旺的炭盆。
“此处如何?可还入眼?” 季宗明引苏轻语入亭,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酒,“这是去年酿的梅花酒,温过之后更添风味,也能驱驱寒气。”
苏轻语道了谢,接过酒杯,却只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下。酒味清甜,带着梅香,确实不错,但她不敢多饮。
季宗明似乎也不在意,他坐在对面,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又转向亭外无边雪景和如霞梅花,轻叹道:“如此良辰美景,能与轻语共赏,实乃宗明之幸。前些日子……是我言语失当,惊扰了你。每每思之,深感不安。今日邀你前来,一为赏景,二也是想……赔个不是。” 他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赔不是?是为你过激的反应,还是为你背后的青云阁身份?)
苏轻语心中波澜不惊,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动容和释然,低声道:“季公子言重了。是轻语……不懂事,问了不该问的。公子……也是为我好。” 她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顺着他给的台阶下。
见她态度软化,季宗明眼中笑意更深,仿佛松了一口气。他不再提那些不愉快的话题,转而与她品评梅花品种,谈论咏梅诗词,起一些文人雅士在雪里的趣事。他博闻强识,谈吐风趣,加上刻意营造的温柔体贴,很快让亭中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起来。雪落无声,梅香暗浮,炉火噼啪,美酒微温,此情此景,确实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苏轻语也配合地偶尔回应几句,嘴角带着浅笑,仿佛真的沉浸在这份宁静美好之郑她甚至主动问起了几株少见梅花的习性,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好奇。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绷紧着。她欣赏着雪景,也观察着季宗明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她听着他风雅的谈吐,也在字里行间捕捉着可能的信息;她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却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份宁静之下,是两人之间已深如沟壑的隔阂与猜忌。
他越是温柔,她越是警惕。这雪景,这暖亭,这煮酒,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华丽的舞台,台上演着才子佳人、冰释前嫌的戏码,台下却是各怀心思、暗流汹涌。
钩子:雪落无声,两人间仿佛隔了一层薄冰,看似美好,实则易碎。
不知过了多久,酒已温过两巡,雪又渐渐飘大。季宗明看了看色,体贴道:“雪又大了,我让人备轿,送你回去吧。莫要着了风寒。”
苏轻语从善如流地起身:“多谢公子款待,今日……确实很美。”
季宗明送她至别苑门口,在她上轿前,忽然轻声问道:“轻语,年节将至,你……可有什么打算?还在周府吗?”
苏轻语脚步微顿,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平静:“大约还在国公府叨扰几日。年后……再看吧。”
季宗明点点头,没有再什么,只是目送着她的轿子消失在风雪之中,脸上的温润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回程的轿子里,苏轻语靠在柔软的靠垫上,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手炉依旧温暖,但指尖却有些冰凉。
这场雪中相会,看似平和,甚至温情脉脉,却让她更加确信:与季宗明之间,早已回不到最初那种或许带有欺骗、但至少表面单纯的好感时期了。
雪会化,冰会融。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只会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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