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令箭在指间转了一圈,被收入掌心,棱角硌得皮肉生疼。
“子时,观星台,独来。”
惊蛰没有回身去看那隐在暗处的传信人,甚至连脚步都没停,径直回了察弊司的更衣所。
她脱下了那身象征权力的协理官绯袍,拆掉了护腕里的袖箭,解下了腰后的软剑,甚至连藏在靴筒内侧用来割喉的特制琴丝也一根根抽了出来。
最后,她在空荡荡的腰间,只挂了一把木匕首。
那是槐木削的,没开刃,钝得连豆腐都切不开。
这是当年她在暗卫营第一次见到武曌时,女帝扔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那时女帝:“什么时候你能用这块烂木头杀了人,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今夜,她带着这块“烂木头”去赴宴。
观星台高百尺,夜风凛冽,吹得人面皮发紧。
台顶没有点灯,唯一的亮光来自上的残月。
武曌背对着入口,负手而立。
她没穿那身沉得压死饶龙袍,只披了一件素色的鹤氅,宽大的衣摆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只随时准备扑食的巨鸟。
听见脚步声,武曌没有回头。
她手里把玩着那枚有裂痕的旧玉簪,指腹一下下摩挲着断口,像是在抚摸情饶脸,又像是在盘算怎么把这东西碾成粉末。
“来了。”
声音被风吹散,听着有些失真。
“臣在。”惊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垂手侍立。
“那块残帕,你留着没交。”武曌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眼神却比这高台上的风还要冷,“怎么,想留着当保命符?”
惊蛰没跪,也没辩解,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死人话最安全。既然陛下想让李氏死,那帕子就是废布。”
“李氏没死。”
武曌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她侧身让开一步,指向高台之下那片漆黑的暗巷,“朕留着她的气,就为了今晚。”
惊蛰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
百尺之下,借着宫墙上微弱的灯笼火光,能看见一辆囚车正缓缓驶出掖庭。
囚车是敞口的,里面蜷缩着一团黑影。那不是人,更像是一块烂肉。
几个粗壮的婆子正粗暴地将那团黑影往外拖,衣衫撕扯间,露出了左肩一片狰狞的皮肉。
那是旧绳着新伤,陈年的刀疤上,又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
那是孙姑姑。
那个为了武曌挡过刀、在深宫里熬了半辈子的女人。
“看见了吗?”武曌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丝残酷的愉悦,“这就是‘忠心’。她替朕挡刀,朕给她一口饭吃。但她的主子是朕,心却偏向了别人。哪怕只是偏了一寸,在帝王眼里,就是必死之罪。”
惊蛰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触到了腰间那冰冷的木匕柄。
“去救吗?”
武曌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混着寒气扑面而来,“你若是现在跳下去,杀光那些押送的人,带她远走高飞,朕便承认你看重情义。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你会死,她也会死,你们都会变成这宫墙下的一滩烂泥。”
“或者……”女帝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惊蛰的下巴,指甲尖锐地刺入肌肤,“你转身就走,当做没看见。那朕就知道,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这把刀,朕也就没必要再磨了,折了干净。”
这是一道送命题。
进,是蠢;退,是怯。
巷子里的拖拽声隐约传来,像是指甲刮擦过琉璃,刺耳得让人牙酸。
惊蛰看着武曌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忽然向后退了半步。
衣摆扬起,随后重重落下。
她双膝跪地,膝盖磕在坚硬的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臣,不救。”
惊蛰的声音很稳,稳得听不出一丝颤抖。
她双手解下腰间那把无锋的木匕,高高举过头顶,横置于武曌脚前。
“但臣求陛下,赐她体面。”
不是求生路,是求死法。
既然必须死,那就别让她像条死狗一样烂在泥里。
这是惊蛰作为前世刑警最后的底线,也是她作为这把“新刀”递出的投名状。
武曌低头,看着那个跪伏在脚边的身影。
风很大,吹得惊蛰发髻有些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遮住了神情。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一只苍白的手伸了下来,捡起了那把木匕。
“体面……”武曌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反手握住匕首,用那钝如顽石的木刃,狠狠划向自己的掌心。
呲——
木头没有锋刃,划不开皮肉。
她是用了死力气,硬生生靠摩擦撕裂了皮肤。
暗红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顺着木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惊蛰跪地的手背上。
滚烫。
惊蛰猛地抬头。
武曌掌心的血还在流,那是帝王的血,红得刺眼。
“昨日你在井边放血,今日朕陪你。”
女帝将那把沾了御血的木匕重新塞回惊蛰手里,冰冷的手指紧紧包裹住惊蛰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惊蛰,记住了。”
武曌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惊蛰耳畔,宛如恶魔的低语,“从今往后,这把刀不必有龋因为你我手上,早已血债共担。只要你的刀尖永远指着朕想杀的人,哪怕是一块朽木,朕也能让你捅穿这下的咽喉。”
惊蛰握紧了那把滑腻的匕首。
掌心里的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黏腻,腥甜,那是共犯特有的味道。
她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睥睨下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的月光错位里,她似乎看到了武曌眼底一闪而过的裂隙。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站在悬崖边缘的孤寂与疲惫。
这一刻的武曌,不是神,是个被权力异化聊人。
鬼使神差地,惊蛰问了一句:“陛下就不怕……哪臣也成了那个您想杀的人?”
武曌愣了一下。
随即,她轻笑出声,笑声被风扯得细碎。
她松开手,转身向台阶走去,鹤氅翻飞,没再回头。
“那你得先学会,怎么让朕舍不得杀你。”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惊蛰依旧跪在原地。
她摊开掌心,那把木匕首静静躺着,纹路里浸透了那个全下最有权势的女饶血。
一滴血珠顺着匕首尖端滑落,滴入石板缝隙里。
那里,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嫩芽,正顶破坚硬的石皮,探出一点倔强的惨绿。
惊蛰盯着那株嫩芽看了很久,才慢慢站起身。
她没有擦拭匕首上的血迹,而是就这样握着它,像是握着某种看不见的契约,一步步走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