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神渊的尽头,那被唤作无妄之境的绝地,果然如夕昼最初断言的那般——无法离开。
然而,禁锢他们的,并非铜墙铁壁或无形障壁。
恰恰相反,此境辽阔得令人绝望,山河延展,云无际。
以孱弱凡躯丈量,纵使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画卷的万一。
它自成一枚圆满的琥珀,将时光与因果都温柔地凝固其中,是星河深处一座真正被遗忘的桃源。
夕昼与阮轻舞便在此间栖居,亦在此间探寻。
他们见过长明烛渊的幽邃:于无底深壑中,上古巨烛沉静燃烧,烛火凝固如亘古长存的眼眸,映照着只有寂静才能述的编年史。
他们行过千嶂云廊的缥缈:雾锁重峦,陡峭峰林次第排闼,流云在其间舒展成蜿蜒不尽的然回廊,步履其中,仿佛漫步于空跌落的脊梁。
他们倾听过鹤唳松涛合奏的,亦在镜海聆尘畔长久静坐,看浩瀚水面平整如最冷的琉璃,叫人恍惚能听见一粒尘埃在其中沉降的幽微轨迹。
他们循着漱石琴川的泠泠乐音溯源,也曾仰首,望见银河决堤,星辉化作违背常理的倒悬星瀑,自深空向渊泽沛然奔流。
海市蜃楼深处,有明珠铸就的蜃阙珠宫乍现即逝;苍茫大泽之下,亘古的龙骨荒泽裸露出洪荒巨兽沉默的肋骨,阐述着力量终归尘土的法理。
二人并肩,足迹渐次覆盖这无妄之境的青苔。
在漫长得失去计量的跋涉与凝视后,他们方才了悟此方地的真名——无妄之境。
剥离所有虚妄之力,归于最本初的存在本身。
倘若独行,夕昼自知,他无法活下去。
他曾是云赌神只,习惯了掌控与创造,而簇带走他全部依仗,只留下时间本身。
阮轻舞,是他命运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耀眼的奇迹。
她仿佛拥有一种与境遇无关的、内在的丰盈。
无论置身神座还是囿于凡尘,她都能让生命如玫瑰般,在甚至没有土壤的裂隙里,兀自绽出灼灼光华。
是她用竹篾编出捕鱼的篓,用野麻织就别致的衫,在亘古的星光下哼唱没有名字却动人心魄的曲调,将生存重新定义为生活。
“夕夕——”
“你愿意与我同葬吗?”
“阮阮,我愿意。”
荏苒的,是窗外更迭的春秋;是他们二人并肩走过的每一寸不可复刻的永恒。
岁月如同一位最耐心的绣娘,以日升月落为针,以相依相伴为线。
在这片无妄之境的画卷上,一针一线,细细缝入悄然绽放的情花。
缝入平淡却珍贵的日常,缝入两个孤独灵魂在绝境中逐渐靠近、彼此熨帖的痕迹。
七年光阴,于无妄之境中静静淌过。
不烬花林深处,枕月川蜿蜒而过,其畔有一处名为眠云渡的静谧水湾。
临水靠崖处,几间雅致竹舍悄然伫立,匾额上书“漱雪庐”三字,字迹清逸,似有寒梅风骨。
此处地势稍高,可揽云霞,故名“云上静崖”。
时值静好,庐外几树不知名的白色山花盛开如雪,花瓣上竟凝结着然的晶莹霜色,与远处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遥相呼应。
木格子窗半开,轻柔的绡纱帘被带着寒意的山风微微吹拂,银铃飘摇间漏进几缕清澈的光。
屋内却是另一番地。
竹制的茶几上,一座莲花形态的温茶炉正吐着细细的白烟,炉上陶壶中的茶汤微微翻滚,发出极轻的“咕嘟”声,清雅茶香混合着炉火的暖意,盈满一室,将外界的清寒恰到好处地隔绝。
窗边厚实的绒毯上,坐着一位银发绝美的女子。
她身着洒金绡纱裁就的里衣,外罩一件仿佛将深夜星河晕染其上的星辰蓝外裳,姿态慵懒闲适,正执一盏温茶,眸光淡然地望着窗外染雪的花枝。
“叮咚——”
一首《净土》清幽动听的琴音在室内徐徐流淌,如山泉漱石,空谷回响。
弹琴者是一旁坐在琴案后的俊美男子。
夕昼一袭雪色长袍,雪发如瀑,眉眼宛如经霜雪雕琢而成,精致绝伦却透着生的清寒。
那一双樱花淡粉的眸子,本是清冷至极,不染尘烟,唯有在目光转向窗边那抹身影时,眸底的冰霜才瞬间消融,化作只属于一饶绕指柔情。
“爹爹~”
一个玉雪可爱的团子打破了这份宁静。
女孩生得粉雕玉琢,一头柔软的雪色短发,同夕昼如出一辙的粉水晶般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将最干净的星辰碎片藏在了眼底。
她像只灵巧的猫,蹭到夕昼膝边,努力伸着手去够琴弦。
云眠
“我会弹啦。”
她软软地宣告,白嫩的手指有些笨拙却认真地拨动琴弦,发出几个虽不成调却清脆的音符。
浓密的长睫忽闪,仰头看向父亲时,眼里是全然的信赖与的得意。
“爹爹,你去陪娘亲吧。”
云眠认真地安排,嗓音甜糯,却带着孩童特有的、试图担当的认真。
“眠眠给你们弹琴听。”
夕昼垂眸,看着膝上这凝聚了他与阮轻舞骨血,亦是世间最珍贵的馈赠,眼底的柔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并未多言,只极轻地“嗯”了一声,伸出手,用修长干净的指尖,极其温柔地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发顶,动作心翼翼,仿佛蝴蝶触碰初绽的花蕊。
“那眠眠弹奏这架新琴吧。”
夕昼清冷的嗓音里渗着专属于女儿的温融,他将自己方才抚弄的桐木琴仔细置于身后的琴架,转而从案几下取出一张更为巧精致的七弦琴。
琴身似用温玉与柔韧的灵木合制,线条流畅圆润,琴弦泛着淡淡的银辉,尺寸正适合孩童怀抱。
“哇——”
云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粉眸里像是落进了整个星河。
她伸出手,珍而重之地接过比她身子不了多少的琴,抱了个满怀,开心地欢呼了一声,甜糯的嗓音里满是雀跃。
“爹爹真好呀!”
她仰起脸,毫不吝啬地表达着欢喜,发间随着她的情绪,悄然绽放出几朵玲珑剔透的粉色花,颤巍巍地缀在雪发间,更添几分精灵般的可爱。
“最喜欢爹爹了~”
“哦?”
窗边阮轻舞放下茶盏,眨了眨那双含笑的眸子,眸光流转间带着狡黠的灵动,故意拉长了语调:
“那眠眠……是不喜欢娘亲了?”
云眠一听,连忙摇头,雪发和发间的花一起晃了晃,脸满是认真,急急澄清:
“不是不是!眠眠最最喜欢娘亲了!”
她想了想,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用手指了阮轻舞身边的夕昼,童言稚语却逻辑清晰。
“娘亲看,眠眠这都把爹爹……送给您啦!”
她完,便低下头,手重新搭上琴弦,神情专注,开始尝试弹奏新琴。
虽仍是简单的调子,却已隐隐有了章法,指法灵动,音色清越,那份与生俱来的韵律感,完美承袭了父母绝顶的灵慧与风华。
夕昼来到阮轻舞身侧,并未落座,而是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他压低了本就低沉磁性的声线,那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空气,轻轻叩在她的心弦上,引起一阵细微而熟悉的酥麻颤栗:
“夫人——”
他轻声唤道,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缠绕着无限缱绻。
“我也……最喜欢你。”
话语直白而热烈,与他清冷如雪神的外表形成极致反差,却也因此更具冲击力。
那声音如同直接与她的心跳共振,让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耳根倏然染上薄红。
琴音叮咚,童稚可爱;
茶烟袅袅,暖意融融。
发间开着粉色花的女孩专注抚琴,窗边一双璧韧语缠绵。
无妄之境的时光,在这漱雪庐内,被酿成了最醇厚温柔的蜜,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