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把铸剑场的影子压得沉实，烈焰却越烧越疯，舔着熔炉的青石壁，将周遭的空气烤得发烫。
铁水在炉心“咕嘟”翻涌，溅出的火星落在炭灰里，噼啪作响，像为这场末路悲歌敲着拍子。
干将莫邪瘫坐在炉边，粗布衣衫被血浸透，贴在身上硬邦邦的，后背的伤一沾热浪就钻心地疼。
莫邪的发簪早被打落，碎成两截，干将的左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却依旧用那只手，紧紧攥着妻子的胳膊。
楚王在高台上看得不耐烦，突然换了张笑脸，挥挥手就让侍卫捧着托盘下来。
鎏金托盘上，嵌宝石的金钗闪着贼光，苏绣的锦缎堆得像山，连银锭子都码得整整齐齐，砸在地上能发出闷响。
“朕素来惜才。”
他的声音裹着虚伪的温和，从高台飘下来。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剑成了，这些都是你们的，外围那些百姓也能回家抱孩子；要是还犟，朕就让你们亲眼看着——先把那穿红袄的娃，扔进炉里祭剑。”
这话一出，外围的百姓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哭喊声。
那穿红袄的娃才五岁，被老妇死死抱在怀里，脸吓得惨白，却死死攥着个纸包——
里面是宁公祠的香灰。
干将的喉结狠狠滚了一下，扶着莫邪的胳膊，一点一点撑着地面起身。
两人相互搀着，每动一下，伤口就裂开一道，血顺着裤管往下滴，在发烫的地面上洇出印子，又被热浪烤干。
干将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腹蹭过莫邪嘴角的血痂，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
他掌心里还攥着半截铁簪——
那是当年给她打的第一支信物，刚才被乱棍打断的。
“莫邪，咱们在江南铁炉边相识，守了二十三年的规矩。”
他的声音哑得像磨过铁砂，却字字清晰。
“铸剑要凭心，做人要凭骨，不能破在最后一步。”
莫邪含泪点头，指尖抚过他眉骨上的新伤——
那是刚才为护她，硬生生挨的一棍。
她笑了笑，眼泪却顺着脸颊的血痕往下淌，滴在他的手背上：
“夫君去哪，我就去哪。当年你为我挡红铁，今日我陪你入熔炉，值了。”
她抬手，把那半截铁簪别在他的衣襟上。
“到了那边，也好认。”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没有惧色，只有彼茨影子。
他们转身，一步步走向沸腾的铸剑池。
脚下的石板被烤得发白，鞋底冒烟，烫得钻心，却没人停步。
莫邪的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露出腿上狰狞的烫伤——
那是年轻时淬剑溅的，如今又添了新伤。
干将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他铸过的每一柄剑，宁折不弯。
“楚王！”
干将突然回头，声音穿透风箱的轰鸣。
“你杀宁元帅，害百姓，这江山早被你染臭了！就算铸出凶剑，也护不住你的暴政！”
“我二人以命殉节，只求下人看清——暴政必亡！”
莫邪的声音跟着响起，清亮得像淬了冰，让外围的百姓哭得更凶。
那老妇突然对着他们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楚王气得掀翻了案几，玉杯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侍卫们疯了似的冲上去，刀鞘撞得叮当响。
干将莫邪突然同时抬手，掌心相对——
他们不是修士，却常年与精铁灵力相伴，双手淬过的刚劲，比寻常武夫更烈。
一股无形的气浪炸开，把冲在最前的侍卫掀得倒飞出去，撞在熔炉上，疼得直哼哼。
两人紧紧相拥，莫邪把脸埋在干将的颈窝，能闻到他身上的炭灰味与血腥味，那是她守了一辈子的味道。
干将抱着她的腰，指腹抠着她后背的布片，像要把彼此嵌进骨血里。
“走了。”
“嗯。”
纵身一跃的瞬间，风从耳边掠过，带着铁水的灼热。
“噗通”一声闷响，滚烫的铁水溅起丈高，却奇异地没有四散，反而像有灵性似的，裹着两饶身影，泛起一层柔和的金光。
铸剑场突然死寂，风箱停了，哭喊声也停了，连熔炉的“咕嘟”声都弱了下去。
高台上的楚王僵在那里，鎏金王袍的下摆被风吹得乱晃，眼神里全是呆滞——
他从没见过，人跳进铁水，会是这样的景象，没有惨叫，没有焦糊，只有一道淡淡的剑鸣声，从炉心飘出来，清越得像宁无尘当年的玄铁枪响。
外围的百姓突然齐齐跪下，对着熔炉磕头。
那穿红袄的娃举着香灰包，大声喊：
“匠人爷爷！匠人奶奶！我长大了，也学你们，不做坏人！”
炉心的铁水渐渐平息，表面竟浮起一层淡淡的云纹，像极了干将莫邪当年为宁元帅铸的剑饰。
楚王看着那纹路，突然觉得后颈发寒——
他好像明白，有些东西，就算烧进铁水，也灭不了，反而会更烈，迟早要烧回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