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读完毕。
大殿内静得只能听见李东阳粗重的呼吸声。
那是心在滴血的声音。
李东阳跪伏在地,双手死死抠着金砖的缝隙,指甲都泛了白。
他原本打算把河道修缮这点活扔给林昭,出了事让这子去顶雷。
毕竟,河道修缮是个无底洞,干好了是本分,干不好就是脑袋搬家。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帝会来这么一手。
增设工程司。
定编三十人。
经费由工部全额划拨,且不得拖欠。
这哪里是给都水司加担子?
这分明是在工部的大腿上硬生生割肉,以后每年岁末,工部都得乖乖掏出一大笔银子养着这群人。
而这群人,拿着工部的钱,干着都水司的活,功劳是他们的,黑锅全是工部的。
这买卖,亏到了姥姥家!
“李爱卿?”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几分关切,“怎么还不领旨?可是身体不适?”
李东阳身子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两行浊泪差点就要流下来,喉咙里像是吞了一把沙砾。
“臣……”
“臣,领旨!谢主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谢恩,听得满朝文官后背发凉。
林昭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纯良无害的笑容。
他朝着李东阳拱了拱手:“尚书大人,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到了年底要银子的时候,下官一定会常去府上拜望的。”
李东阳猛地睁眼盯着林昭,若是眼神能杀人,林昭此刻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林主事。”
李东阳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好自为之!”
“多谢大人提点。”
林昭笑得更灿烂了。
散朝。
百官如潮水般退去,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林昭,仿佛他是什么沾之即死的瘟疫。
李东阳,在王谦的搀扶下走出了午门。
林昭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刚过金水桥,一道阴柔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林大人,留步。”
林昭停下脚步,转身。
只见魏进忠揣着手,笑眯眯地站在汉白玉栏杆旁,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魏公公。”
林昭微微躬身,礼数周全。
魏进忠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啧啧称奇。
“杂家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像林大人这般年纪,就能把李尚书逼得差点当殿吐血的,还是头一回见。”
“公公谬赞了,下官只是运气好。”
“运气?”
魏进忠笑了笑,往前凑了半步。
“陛下有句口谕,让杂家带给林大人。”
林昭神色一凛,立刻垂首:“臣聆听圣训。”
“陛下……”
魏进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林昭肩膀上点零。
“刀,磨得不错。”
“既然快了,那就多找些肉来牵”
“别让刀口生了锈。”
林昭瞳孔微微一缩。
多找些肉来牵
工部这块肉,只是个开胃菜。
皇帝这是嫌朝堂上的肉太厚、太腻,要让他这把刀,继续往下砍啊。
这是一份肯定。
更是一份催命符。
只要他还能切肉,皇帝就会保他。一旦刀钝了,或者切不动了,那他就是第一个被抛弃的弃子。
这就是孤臣的宿命。
林昭抬起头,迎着魏进忠审视的目光,脸上透出一股让人心惊的锐气。
“请公公回禀陛下。”
“林昭这把刀,只会越磨越快。”
“只要是大晋身上的腐肉,不管多硬,臣都切得动!”
魏进忠深深看了林昭一眼,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
“是个狠人。”
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转身离去,尖细的嗓音在风中飘散。
“杂家等着看林大饶好戏。”
……
都水司衙门。
“大人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院子里所有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门口那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
林昭迈过门槛,看着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些。
“都聚过来。”
林昭走到堂屋前的台阶上,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众人立刻围了上来。
林昭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
那是之前被任命为巡查司暂代司吏的水清源。
但这老头性格倔,脾气臭,在巡查司干得并不顺心,和众多同僚吵过架。
“水老。”
林昭开口唤道。
水清源一愣,连忙挤出人群。
“大人,唤老朽何事?是不是老朽哪里做得不对……”
他因为懂水利却不懂人情世故,被排挤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被上官训斥。
林昭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那双依然透着倔强的眼睛。
鉴微之下,他能看到这老头身上那股子对治水近乎痴迷的执念。
“巡查司的活儿,我觉得不适合你。”
林昭淡淡道。
水清源身子一颤,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果然。
还是要被赶走吗?
也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除了看图纸、修河堤,什么都不会,留在这里也是个累赘。
“老朽……明白。”
水清源苦笑一声,就要摘下腰牌。
“你明白什么了?”
林昭突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份刚刚盖了工部大印的公文,展开在水清源面前。
“陛下御旨,即日起,都水司增设工程司。”
“专管京畿河道修缮、堤坝加固、水利营造!”
“这是一个实权部门,手里要有权,兜里要有钱,更要有真本事!”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水清源耳膜嗡嗡作响。
“水清源!”
“老朽……在!”水清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本官命你为工程司第一任司正!”
“给你三十个编制,也给你足够的银子!”
“我要你把这京城内外的烂河堤,给我修得固若金汤!”
“你,敢不敢接?”
水清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呆呆地看着林昭。
司正?
让他这个糟老头子当司正?
还要给他钱,给他权,让他去修河堤?
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大……大人……”
水清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
“俗话,士为知己者死!”
“老朽这把骨头,以后就是大饶!”
“哪怕是死在河堤上,老朽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林昭上前一步,亲自将水清源扶了起来。
“死在河堤上干什么?”
林昭替他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温声道:“我要你活着,好好看着这大晋的河清海晏。”
周围的汉子们看着这一幕,不少人眼眶都红了。
跟着这样的大人,值!
安抚完众人,林昭将宋濂、许之一、秦铮和刚上任的水清源叫进了内堂。
门一关,林昭脸上的温情瞬间收敛。
“咱们工程司是个空架子,光有水老一个人可不校”
“我们得招人。”
许之一立刻接话:“那我这就去写榜文!咱们现在有钱了,肯定有大把人来!”
“不。”
林昭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这一次,我们不贴榜文。”
“我们要去挖墙脚。”
“挖谁的?”宋濂一愣。
林昭手指重重一点,点在了工部衙门的位置上,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当然是挖工部的。”
“那些被李东阳排挤的、因为脾气臭不合群被冷落的、有真才实学却只能在工部仓库里看大门的老工匠、老水利官。”
“这些人,在李东阳眼里是刺头。”
“但在我眼里,他们全是宝贝!”
林昭看向水清源:“水老,你在这一行混了一辈子,谁有本事,谁是草包,你应该最清楚吧?”
水清源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清楚!太清楚了!有好几个老伙计,本事比我大多了,就是因为不愿意给上官送礼,现在还在坐冷板凳呢!”
“好!”
林昭一拍桌子,豪气干云。
“列个名单出来。”
“备上厚礼,咱们一家一家去敲门。”
“拿出刘备三顾茅庐的架势来!”
“告诉他们,只要来都水司,只谈技术,不谈人情!”
“我要用工部的银子,把工部真正的人才,全都挖空!”
“让李东阳那个老东西,守着一堆只会拍马屁的废物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