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踏进寝殿时，玄色官袍的下摆还浸着大片暗红血渍，边缘处尚未完全干透，随着他的步履在青砖上留下了些微痕迹。
晨光透过雕花棂窗照进来，将他本就苍白的脸映得愈发森冷，连眼下的青影都清晰可见。
阿绾与吉良仍跪在殿角暖炉旁，听见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从炉后悄悄探出头来。
前半夜因着药力发作，阿绾实在撑不住困倦，也顾不得礼仪，蜷在炉边打了会盹。直到听见寺人们伺候始皇起身洗漱的动静，她才慌忙睁眼，理了理压皱的衣襟，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坐好。
而吉良这边可不敢这么随意。之前，有公子高照应，他略微吃了些东西。可即便是皇子也不能停留寝殿太久，所以公子高走了之后，吉良虽然疲惫，却始终保持着端正跪姿，只在明前实在支撑不住，才倚着殿柱憩了片刻。
此刻，吉良悄悄递给阿绾一个询问的眼神，阿绾微微摇头，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赵高袍摆上那抹刺目的暗红。
在此之前，趁着殿内暂时无人注意时，阿绾借着宽袖遮掩，指尖在吉良掌心快速划动展示：“那块黑布的针脚定是青云坊的。”她压低声音，“转角处多缝两针的技法，整个咸阳独此一家。”
吉良蹙眉，悄声回应：“可硝石铁砂乃军中严控之物，寻常人如何能得？”
“骊山陵寝便屯着许多，”阿绾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唇语，“他们开山凿石日日都要用……先前我在骊山大营时，黑哥鱼哥他们专门负责监督这一块，我亲眼见过的。如今他们虽已换防至城外大营……”
吉良眸光微动：“所以，此事与骊山大营有关？或是有人私盗了营中物资？”
“这个……还当真不准。”阿绾轻轻摇头，“且看赵大人能问出什么吧。”
话音未落，赵高已经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同时，他身侧紧随着一名以黑巾覆面的男子，一身玄色劲装全然不同于禁军制式，那衣料似是某种吸光的厚绒，行走间悄无声息，宛如暗夜中潜行的鬼魅。
阿绾猛然一颤——这黑衣人，似乎是那日钟楼曲台见到的那个人！
也就在这一瞬，那黑衣人忽然侧头看了过来。覆面黑巾之上，一双灰褐色的瞳孔精准地对上了阿绾的视线，惊得她慌忙躲到吉良身后。
赵高察觉到异样，目光转向身侧黑衣人，声音压得极低：“怎么？”
黑衣人却只从喉间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倨傲的冷哼，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径直朝寝殿深处掠去，转瞬便消失在重重帷帐之后。
赵高的脚步刻意放缓半拍，目送那饶背影时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趋前几步，甚至微微躬下身姿，流露出几分不寻常的恭敬。
阿绾悄悄向暖炉后又缩了缩，恨不能将自己藏进青铜兽首投下的阴影里。
吉良不解地看着她，低声问道：“赵大人既已回来，你怎反倒更紧张了？”
“嗯。”阿绾心不在焉地应着，看到那黑衣人完全转入内殿，这才稍稍直起身，屏息凝神，极力捕捉着内殿传来的动静。
那隐约的交谈声似有若无，如游丝般在殿内飘荡，任阿绾如何凝神细听，也辨不出半句真牵
突然，内殿传来竹简被狠狠扫落的声响，紧接着是始皇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阿绾与吉良骇得同时一颤，四目相对间俱是惊惶。
吉良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袍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阿绾则猛地捂住嘴，连呼吸都滞住了。
殿角青铜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得她煞白的脸明明灭灭。
很快，赵高便从内殿转出，低声对门外侍立的寺人吩咐了几句。
那几个寺人闻言面色一紧，当即躬身疾步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间。
他随即转向殿角，目光落在阿绾与吉良身上，扬声宣道：“阿绾，吉良公子，陛下召见。”
“是！”两人齐声应道，忙从跪坐的姿态起身。
阿绾因久跪血脉不畅，刚站起便觉双腿酸麻难忍，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吉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这才免了她踉跄跌倒的窘态。
阿绾就着吉良的搀扶稍站了片刻，待那阵麻意稍退，才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头理了理褶皱的衣襟。
赵高立在殿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这番动作，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有着与之前不一样的恭敬。
阿绾与吉良自然不敢擅入寝殿内间，只往前行了几步，便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正殿中央的青玉砖上，垂首静候。
内间隐约传来始皇洗漱更衣的动静，寺人们端着铜盆、捧着朝服络绎出入。
温热的清水在铜盆中微微晃动，玄色龙纹朝服在宫人手中徐徐展开，衣料摩挲声与步履声交织成细碎的声响。
阿绾悄悄抬眸，瞥见两个寺人正心翼翼地将一顶十二旒冕冠安置在案几上，白玉珠串轻轻相击，发出泠泠清音。
她连忙低下头，这等贵气重要的物件，岂是她能随意观看的。
吉良始终保持着端正的跪姿，唯有在寺人捧着鎏金腰带经过时，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晨光透过高窗，将殿内浮动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阿绾悄悄侧目望去，只见蒙挚、李斯、内史腾、蒙毅、李信与严闾等人正鱼贯而入。
蒙挚已重新换上玄甲，面色虽仍苍白，步履却沉稳如常。李斯等大臣们官袍齐整，进贤冠端正，唯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凝重。
最令人心惊的是严闾——他玄色劲装上沾满尘土，衣摆处凝结着大片暗红血渍，分不清是他人还是他自己的。
发髻松散，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左手虎口处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他刻意落后半步走在蒙挚身侧，目光掠过阿绾时微微一顿，灰褐色的瞳孔在晨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
阿绾慌忙垂首，又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襟。
吉良似有所觉，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往她身前挡敛。
几个人依次跪在殿中，青铜灯树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青玉砖上。
严闾甲胄上的血污在光影中格外刺目，随着他的呼吸，隐约有铁锈般的腥气在殿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