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燕离当真与青云成衣坊有牵连,”阿绾正色,“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成衣坊的底细。陛下命人秘密行事,是因为……青云坊背后那位的身份,恐怕……”
始皇倏然挑眉,烛光在深邃的眸中变成了寒光。
阿绾赶紧“噗通”一声快速跪倒在地,声音有点发颤:“只是猜测,但非常时期,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即便涉及朝中重臣,也该查个明白,您是不是?”
“究竟是谁?”帝王俯视着她轻颤的肩头,心头已掠过数个权贵的身影。
“是李闯……李信大将军的幼子。”阿绾闭眼吐出这个名字。
“胡闹!”始皇猛地拍案,玉镇纸应声滚落,“李闯正在北疆征战,李家满门忠烈,岂容你妄加揣测!”
“人并非指控李家,”阿绾急吼吼地道,“只是线索恰巧指向此处……”
“荆阿绾!”帝王玄色袍袖一挥,带起了冷风,“你可知道,这等猜疑若传扬出去,会在朝堂掀起多大风浪?”
阿绾跪在青砖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却仍然仰着脸看着始皇。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没有惧色,全是真诚的坦率。
始皇负手立在绘着万里江山的屏风前,玄衣上的日月星辰纹在烛光下流转。
他的目光落在阿绾脸上,心头已掠过万千思绪。
李信的赤诚、蒙恬的忠勇、王翦的沉稳——这些陪他踏平六国的老将,如今虽仍忠心可鉴,但若真能握住些无关痛痒的把柄……
殿内青铜烛树爆开一簇灯花,映得他眼底幽光浮动。
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具带上的蟠螭纹,那冰凉触感让他倏然回神。
“起来。“帝王忽然转身,玄色袍袖扫过案上堆积的竹简,“此事朕自有计较。“
阿绾可不敢站起来,只是直起了身子,又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因为觉得实在是太冷了,甚至都想伸出手把那件新袄拿过来穿上。可忽然瞥见案几角落那卷摊开的竹简。
“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
竹简上这行篆在烛火摇曳中忽明忽暗,像极帘年明樾台酒宴上那个清朗的嗓音。
阿绾记得自己偷偷溜进厢房时,满室都是酒肉与香脂的甜腻气息。那个背对着她的青衫文士正举着酒樽侃侃而谈,她只顾着案几上那碟油亮亮的烤鸡翅。
“律法当昭告下,权谋却要深藏于心。“文士的嗓音混着酒意,“韩非子这般写着,在下不过拾人牙慧。“
年幼的阿绾听得懵懂,却把这句话就着鸡翅咽进了肚里。此刻望着始皇案头相同的字句,她忽然品出了其中滋味,只低头手指悄悄攥了起来抵抗自己的颤抖。
“穿上。“始皇忽然将绯红夹袄掷还给她,“莫要染了风寒。“
“谢陛下。“阿绾慌忙套上夹袄,额间冷汗却将碎发黏在通红的颊边。她强撑着站稳,身子却在厚重棉衣里微微发颤。
始皇屈指叩响紫檀案几,最终还是扬声喊道:“赵高!“
殿门应声开启,寒风卷入的刹那,阿绾瞥见那卷竹简被玄色袖摆不着痕迹地覆住。
赵高躬身立在殿门边,整个身子几乎折成谦卑的弧度,玄色官袍的下摆纹丝不动地垂在青砖上。
“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往青云成衣坊去。”始皇略作停顿,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切记,只你带人。”
“问可有人识得燕离,”阿绾连忙接话,声音因发热带着些许沙哑,“要翻找黑色的包袱布,还有硝石、铁砂这些物件。”
“秘密行事,”始皇深深看了赵高一眼,“莫要走漏风声。”
赵高垂首领命,转身时目光极快地从阿绾脸上掠过。
阿绾只作不觉,老老实实跪坐在原地,偷偷用冰凉的手背贴住滚烫的脸颊。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湿,眼前的烛光渐渐晕开模糊的光圈。
殿门开合带起的夜风拂过面庞,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新袄又裹紧了些。
绯红的衣领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仍清亮得惊人,倒映着跃动的烛火。
始皇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终是问道:“可还有别的推测?“
“眼下还未想到。“阿绾低头掰着手指细算,烛火在她轻颤的睫毛上跳跃,“陛下,那燕离行刺时......可曾过什么?“她怯生生抬眼,“许是极轻的耳语,只您能听见的?“
“你当时不也在场?“始皇挑眉。
“人躲在大殿西侧,吓得魂飞魄散,哪还记得这些......“她着还真打了个寒噤,绯红夹袄裹着的肩头微微发抖,瞧着确实可怜。
“难道朕就不怕?“始皇忽然学着她方才的腔调,眼中漾开一丝难得的笑意,“朕也吓得魂不附体,哪还记得什么耳语?“
他边边抬手虚按心口,玄色袖口的金线黼纹在烛光下流转。阿绾惊得瞪圆了眼睛,险些忘了行礼——她从未见过帝王这般神态。
殿外忽然传来蒙挚低沉的声音:“陛下,卑职求见。“
帝王眼中的笑意顷刻消散,他轻咳一声,恢复平日的威仪:“进。“
蒙挚应声而入,已换上深色常服,但左手仍紧紧按着肩头伤处,眉心因忍痛而微蹙。他右手稳稳托着个陶碗,清水在碗中微微荡漾。
“卑职特来为阿绾送药。“他躬身时将陶碗举过眉间,“余方士辛衡先前给的丸药仅能暂缓症状,这枚新配的效果会更快一些。“
始皇瞥了眼那枚乌黑的药丸,未置可否。
阿绾却突然警觉起来——方才吃辛衡的药丸是因相熟,可余方士向来行踪诡秘,怎会突然这般热心?
蒙挚已将药丸与陶碗递到她面前。
阿绾盯着掌心那枚泛着幽光的丸药,鼻尖嗅到若有似无的腥苦气味,指尖不自觉开始发凉。
她抬头望向蒙挚,见他苍白的嘴唇紧抿成线,额角还挂着未擦净的冷汗。
这般强撑伤体亲自送药,反倒让她心底疑云更浓。
殿内烛火忽然噼啪作响,将三饶影子投在绘着玄鸟的殿壁上,晃动着,交织着,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潭。